一、中醫辨證的發展:點-面-體
我們都知道中醫療效取決於辨證是否準確,然而只要辨證準確了,療效真的就能提高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除了辨證需要準確以外,還必須再加上一個條件--你使用的辨證法是可靠的。否則,就如同拿著一把準心歪掉的槍,你再怎麼努力仔細瞄準,你都不可能打中靶心。
翻開中醫基礎學,裡頭羅列了許許多多的辨證法,有八綱辨證、六經辨證、病因辨證、臟腑辨證、氣血辨證…等等七八種辨證法,其中有許多的辨證法是很有問題的,特別是目前中醫界盛行使用的外感六淫辨證與內傷臟腑辨證,如果仔細研究一下,你會發現大部分的內容都屬於主觀臆測而非是客觀論證,既然辨證方法以主觀臆測居多,辨證結果當然與實際狀況就會有很大的出入,用藥也就不容易見到效果。
辨證法,簡單來說就是將事物分類的方法,將事物分類有助於我們對事物本質的理解。最原始的辨證法就是二分法,對人類來說這是最直觀的分類方式,屬於本能的一種認識外在世界的方法,比如說大小、高低、上下、左右,乃至於個人好惡…等等。顯然它是一種二元對立的辨證法。
中醫也不例外,中醫認識疾病所採用最基礎的辨證法就是陰陽辨證,因為人在得病之後,要不是症狀明顯,讓人痛苦不堪;要不是症狀雖然不明顯,卻讓人全身無力、精神變差、吃不下飯。這種分類方式著重在病人對疾病的反應上,而得病的原因並不是它所在意的。
經過長時間的觀察,累積足夠的經驗之後,人們將疾病症狀中比較特殊、明顯,而且會影響治療的部分單獨提出,比如寒熱、虛實、表裡,這樣就發展出八綱辨證。因此八綱辨證是在陰陽辨證的基礎上再細分出來的,而八綱辨證在中醫學的貢獻中最突出的一點,也是後世醫家最容易忽略的一點,就是對病症的認識中加入了病位的概念。六經辨證則是在八綱辨證之中,再加入半表半裏這個病位,進而達到辨證的完善。
從陰陽辨證發展開始,一直到六經辨證,這些辨證法都是根據客觀事實總結出來的經驗,其中沒有太多的主觀臆測,因此直接可靠,邏輯縝密,也符合實際狀況;依之辨證施治,臨床療效明顯,對於後學者而言也容易學習。以筆者一個理工科出身的基層臨床從醫者的觀點來說,這些才是中醫學裡真正寶貴的部分、值得發揚光大的部分。
二、中醫辨證的極致:方證辨證
雖然中醫辨證法發展到六經辨證的程度,已經達到大致完善的地步,但是距離真正能夠處理疾病還是有一段不算短的差距,六經辨證只能提供我們一個治療病人的方向,而方證辨證才是治療能否取效的關鍵。
舉例來說,當我們面對一個患者,經過辨證之後,知道他屬於表陽證,也就是太陽病,但能治太陽病的方劑很多,有桂枝湯、麻黃湯、葛根湯、大青龍湯…等等,那麼哪一個方劑才是對證有效的?這時候只是依靠太陽病這樣粗略的辨證是不足以辨別與選方的,我們必須往下再細辨患者屬於何種方證,如此才能連結到用方劑治療疾病的關鍵部分。
什麼叫方證?方證就是使用該方劑的適應證,也就是說當病人具足一些符合該方劑治療的特定表現,給予病人服用這個方劑,效果肯定會出現。以桂枝湯證為例,不管是什麼疾病,只要病人出現發燒怕冷,皮膚不乾燥或濕潤,不口渴,體格偏瘦,脈象偏弱的情況,如法給予病人服用桂枝湯,病情肯定會好轉。
因此,方證辨證才是整個辨證的核心,只有掌握了方證辨證,中醫治病才會有療效,這是學習中醫時最重要的一個觀念。然而歷代方書中所記載的方證並非都是確實可靠的,而在這之中最能夠經得起一再驗證的方證是傷寒雜病論中的方證,這也是為何傷寒金匱方又被稱為經方的緣故,因為這些方劑是真正的經典之方。
不過,方證辨證雖然是辨證的關鍵,但是它並不好學,也沒有明確的規則可循,對於初學者要掌握它並且運用自如並不容易,所以先學習六經辨證的目的,就是要縮小方劑選擇的範疇,讓選方變得較為容易。當我們面對沒有經驗的疾病時,先用六經辨證將選方治病的範圍縮小,如此就不會茫然而不知所措,之後再回想該範圍的條文內容,就能夠輕易地選擇出合適的方劑,這是對於初學者與處理未知疾病最有效率的辨證方式。
然而要達到這樣的程度,先決條件就是必須要對傷寒金匱中的條文足夠熟悉;否則,即使能辨出病人的病情屬於何種範疇,也無法給予合適的治療,所以筆者的老師、已故的胡希恕先生才會說:「方證是辨證的尖端。」
三、八綱辨證中的「陰陽」臨床意義
中醫學裡很常使用陰陽二字,然而相同的字眼,在不同辨證法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內涵。比如在八綱辨證中,陰是指陰證,陽是指陽證。當一個人生病時,新陳代謝的表現變得亢進,就稱之為陽證;反之,表現變得衰弱,就稱之為陰證。而在臟腑辨證中,陰是指陰液、物質,陽是指陽氣、能量。因此雖然二者用字相同,但在臟腑辨證與八綱辨證中,陰陽各有不同的涵義。
舉例來說,一般學習臟腑辨證的人都認為傷寒論中太陰病的病機是脾胃陽虛;而對八綱辨證而言,太陰病它是病位在裡的陰證,同時因為津液不足(食不下,自利益甚)屬虛證,所以是裡陰虛證。
再舉例,金匱裡的百合病,在臟腑辨證中,會被辨成陰虛發熱證(病因與症狀夾雜在一起),或是因為有精神症狀,更進一步辨為心陰虛發熱證。而在八綱辨證中,百合病有口苦、小便赤、其脈微數等症狀,所以屬於是熱證、裡證、虛證,合起來為裡熱虛證。
八綱辨證它是很純粹的辨證,並沒有將病因症狀夾雜的情況,所以單純好理解,而且根據辨證結果,能夠很快速、清楚地知道處理的方向,比如辨證的結果是裡熱虛證,你絕對不會用發汗解熱的方劑來治療患者。
總之,當我們在學習中醫書籍時,必須弄清楚書中陰陽二字的真正涵義,才不會錯把馮京當馬涼。不過在中醫汗牛充棟的著作中,經常出現藉著陰陽二字來偷換概念的著作,筆者以前被這種著作困死好長一段時間,總以為是自己的智力有問題,或是不夠認真努力,所以看不懂,後來才知道是作者本身的邏輯有問題,經常偷換概念,讓人不知所云。所以,千萬不要以為古人說的就是對的,特別是歷史上有名的那些醫家,這是我們學習中醫古籍必須注意的地方。
四、辨病位的重要性:後世中醫發展沒落的原因
(一)認識病位的意義
前面筆者提過八綱辨證對於中醫發展最大的貢獻就是將病位的概念加入對疾病的分類之中,完整了中醫對疾病的認識與處理;換句話說,對於中醫而言,完整的疾病辨證描述應該包含病性與病位。
病性,是指疾病的性質,也就是前面所說陽證、陰證的辨別,包括寒熱、虛實都是屬於疾病的病性;而病位就是表裡,筆者猜想這是過去先民在治療疾病的過程中,發現病位的不同會明顯決定處理的方向,所以將它特別獨立出來強調,這樣醫者在治療患者就不會弄錯治療方式,比方說表熱證與裡熱證的處理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只按熱證治肯定會壞病。病位概念的加入,讓中醫對疾病的認識,從之前的平面範疇躍升到立體的範疇,這對疾病治療而言十分重要,因此發展出八綱辨證的先民貢獻非常卓越,令人讚嘆。
到了張仲景的時候,他發現僅僅將病位分成表裡,還不足以含括所有的疾病表現,所以他根據自己的臨床經驗,在既有的病位分類中,加入了中間的病位--半表半裏,進而完善了中醫辨證的體系。半表半裏這個病位的加入,不但是仲景臨床經驗累積的表現,更可以說是神來之筆,因為加入這個病位之後,很多症狀看似複雜、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疾病(例如柴胡類方條文中的許多或然症),竟然就可以輕鬆治癒,其中柴胡類方的出現真的是不可思議的發明。
(二)失去病位認識的歷史發展
雖然,病位的概念在張仲景的手中達到了完善,但並沒有很好的被傳承下來。因為之後許多著名的醫家就犯了這種病位不分的治病錯誤,從而發展出許多有缺陷的學說主張,對於傷寒論的誤解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然而更糟糕的是這些謬誤被他們之後的醫家繼承下來,也因此促成的明末清初否定傷寒論的溫病學說的出現。
舉例來說,溫病家的老祖宗、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劉完素,因為尊崇內經「六氣皆從火化」之說,於是不分表裡,治病一律都使用寒涼藥來處理,如果說病人屬於裡熱證,給予這樣的治療並沒有太大的問題,基本上是對證的;但是對於表熱證而言,這根本是張飛打岳飛,二者完全沒有關聯,吃了藥反而傷了腸胃,所以才會出現劉完素自己感冒歷久,卻自己屢治不好的窘況。
後來的李東垣亦是如此,他所提出的「陰火論」,也是因為沒有病位的觀念而產生的。這起因於他在臨床中遇到許多發燒的病人用寒涼藥治不好,相反給予甘溫藥就能夠退燒的經驗;為了說明這個經驗,所以他創造了「陰火」這樣的概念。事實上,根本沒有這回事,眾所皆知桂枝湯是甘溫藥,能除熱也是事實,而桂枝湯是治療表熱證偏津液虛的病人;這不就說明了甘溫藥所除之熱,絕對不會是裡熱證那種熱,而是表熱證或是半表半裏的熱證。若是裡熱證,還給予甘溫藥,不就犯了實實的治病大錯嗎?由此可知,李東垣的整體學說都是建立在病位不分的錯誤觀念上。
再舉一個例子,溫疫論的作者吳又可。當時明朝末年是一個溫疫盛行的年代,雖然吳又可學過傷寒論,可是他沒有真正學會,於是在治療溫疫的時候,發現許多病人按照他所學的傷寒論來治都治不好,死了很多人,於是他總結經驗之後,創立了透發膜原法。然而實際上去分析他的創方--達原飲的藥物組成,結構其實很類似於小柴胡湯,因此達原飲能治的病人,小柴胡湯肯定能治。我們都知道小柴胡湯的病位在半表半裏,同理可證,吳又可所創造的膜原,不過就是指半表半裏的病位而已,根本沒有脫離仲景六經辨證的範疇。
既然幾個影響溫病學說發展的重要人物都犯了這種病位不分的錯誤,那麼後面的繼承者肯定也犯了這個錯誤,因此溫病學說大體上也是建立在這種病位不分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為病位不分,所以出現了許多依靠想像治病的醫案,比如說葉天士的臨證指南醫案就有很多這種荒謬的治病過程。
因此,中醫的發展到了張仲景的時候已經算是巔峰了,後來的醫者因為失去了病位的觀念,即使發展出許多理論來拯救中醫療效,但都無法彌補這個致命的缺陷,於是中醫的療效不張是必然的,等到西醫「入侵」,中醫的發展自然就慢慢地走下坡了。
一直到現在,即便成立了許多專門的中醫師培育機構,也沒有把中醫整體的療效提高多少。換句話說,因為缺乏對病位的認識,後來的學子根本不可能在臨床上會有太好的療效,特別是在急重病面前,幾乎無法招架。在臨床辨證中辨病位是十分重要的,這是我們所受的中醫教育中最欠缺的。臨床辨證中,一旦無法辨出病位,就無法給予對證的治療,而且極有可能壞病;所以熟悉如何判斷疾病的病位,是想要提高療效的當務之急。
(三)臨床中辨別病位的重要
我們以實際的案例來瞭解,辨別病位在臨床中指導治療方向的重要性。筆者在臨床中最常見的發燒對象是小朋友,所以就用小朋友的發燒做為討論案例。通常小朋友發燒,會出現發燒怕冷,皮膚乾燥,活動力降低,舌唇紅;有些還會精神不佳,如果有精神萎靡的情況,必須特別提高警覺,有可能是嚴重甚至會致死的病,要十分小心。
其實當我們檢查出有發燒、皮膚乾燥的時候,就可以知道這是病位在表的熱證,表熱證。看到舌唇紅,基本上就是裏熱證;可以再請小朋友呼出一口氣在你的左手背,同時自己呼出一口氣在自己的右手背,比較看看小朋友的呼氣是否會覺得熱,或是舌面是否乾燥,都可以獲得更多裏熱的佐證。
既然有表熱與裏熱,半表半裏就不可能不熱,所以整體而言就是表裏具熱,在六經辨證中就稱為三陽合病。這時候我們就不能只是用發汗解熱的方式來處理而已,還必須考慮到清除裏熱;同時因為小朋友身體小、津液含量少,容易因為發燒而耗傷大量津液,所以適量補充津液就勢在必行。因此,防風通聖散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我們反過來看看西醫的處置,因為他們沒有病位的觀念,所以對於小朋友發燒的處理,嚴重的就會給予退燒藥,退燒藥相當於中醫的發汗解表藥;服了之後,小朋友肯定會大汗出,我們先不討論是否過汗,小朋友在汗出之後,燒肯定會下降一些,但沒有多久肯定會再次燒起來,為什麼?因為表熱解除之後,裏熱還沒有解除啊!所以用過一次退燒藥之後,如果再燒起來,這時候就只剩單純的裏熱情況。
可是西醫並沒有這些知識,只能繼續給退燒藥,根據傷寒論來說,裡熱證用發汗法治療是大忌,因為裡熱證本就會耗傷津液,再發汗只會讓津液更加虧虛;所以再次服藥後,雖然汗出能暫時退燒,但會比第一次更快復燒,而且發燒的溫度更高。如果這位西醫師還是繼續用退燒藥,同時沒有給小朋友施打點滴的話,這位小朋友大概會開始昏迷,最後死在他手上。
反之,如果西醫也懂得病位的話,他在第一次給退燒藥之後,見到小朋友服藥後汗出燒退,此時他知道小朋友的表熱已經解了〔註〕,然後給他打點滴(類似小柴胡湯的作用,治半表半裏熱證),以及服用軟便劑(類似調胃承氣湯的作用,治裡熱證),等到小朋友的大便排出轉稀的時候,小朋友的病基本上就好了。
因此,如果我們在處置疾病,特別是急重病的時候,都能對患者的病位了然於心,那麼病人的痊癒就是可以預期的;反之,如果根本不知道眼下的疾病發展到何種病位,只根據病性投藥,乃至於憑空想像,病人只會被我們越治越糟而已,病人能否痊癒就全憑運氣與他過去積累的福德。
〔註〕表證解除的標誌是病人已經完全沒有怕冷的情況。
(四)臨床中如何辨別病位
在了解臨床辨證中,辨出病位的必要性之後,筆者繼續說明如何在臨床中辨出病位。
根據胡老對傷寒論超過五十年的實踐與研究,他認為仲景的六經辨證將人體分成三種病位,分別是表、裏、半表半裏。
所謂的表,是指體表,即由皮膚、肌肉、筋骨所組成的外在軀殼;若病邪集中地反應於此體部時,便稱為表證。而裏是指人體的裏面,即由食道、胃、小腸、大腸等所組成的消化道;若病邪集中地反應於此體部時,便稱為裏證。半表半裏,是指表之內,裏之外,即胸腹兩大腔間,為諸臟器所在之地;若病邪集中地反應於此體部時,便稱為半表半裏證。
以上是胡老對病位的定義,如果可以的話,同道們最好能夠將它牢記,這樣有利於自己臨床的辨證。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用某些特定症狀來判定病位,比如發燒。如果是發熱惡寒,則病位在表(不過這必須先排除是否有感染症狀);如果是發熱不惡寒,而且汗出明顯,則病位在裏;如果不是這兩者,根據排除法,則病位在半表半裏。
從上述我們可以知道,表證、裏證相對上比較容易直接辨別;而半表半裏證則比較不直接,因此多用排除法。胡老說這也是為什麼傷寒論陽證的篇章次序是:先太陽、次陽明、終少陽的緣故,不過根據筆者的研究,少陽病排在最後還有一個原因,因為少陽病如果處理不好,津液耗傷過多,原本體質強的就會變成陽明病,體質弱的就會變成太陰病,所以它的次序夾在這兩者之間。
再比如口渴多飲,是裡熱證;舌面乾燥是裡熱證;大便乾燥難出是裡熱證。腹部按壓痛顯,是裡實證;反之,喜按則是裡虛證…。再者,如果沒有過度勞動卻有莫名的四肢痠痛、骨節痠痛,首先要考慮的就是表證,即使病人沒有發燒怕冷的症狀。臨床我們只要根據一些確切的症狀,還是可以很簡單地判斷出病位。
再比如,以外感而言,通常病程是從表證開始,但如果患者出現倦怠、食慾不振,或噁心想吐,就表示病情已經進入少陽階段;換句話說,整體的辨證就必須考慮是合病狀態。
要補充一點的是對於陽證而言,處置是先表後裏;但對於陰證而言,則必須先裏後表,至於原因為何,之後談到辨別虛實的時候在仔細說明。
以上就是筆者在臨床中用來辨別病位的主要依據,提供給同道們參考;如果想知道更詳細的內容,那就必須去好好研讀傷寒金匱條文的內容。總之,如果能一邊讀傷寒論,一邊臨床,相信大家很快就能掌握辨別病位的技巧。
五、經方辨證中虛實的真正意義
虛實,一般的說法是指正氣虛、邪氣實。但正氣到底是什麼呢?邪氣實就是病邪很強的意思嗎?筆者對此一直感到十分困惑,經過多年學習傷寒論之後,才發現虛實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其實虛證與實證基本上都跟身體的津液有關。
所謂的正氣,指的就是津液,津液就是維持身體正常生理代謝的營養液,包括血液、組織液…等等,所以當我們辨別出患者是虛證,是指他身體中的津液不足,治療上需要補充津液;而當我們說實證,就是指津液仍然充足,可以放心使用汗、吐、下等等攻伐之法。
那為何會有正虛邪實或是虛不受補這種說法呢?那是因為後代醫家對津液的生成認識不足的緣故。在傷寒論中,病人需要補充津液,仲景一貫使用的方式都是健胃生津法,比如生薑、大棗、甘草、人參…等等;可是當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提出「陽常有餘,陰常不足」之後,後世的醫家普遍認為津液不足的陰虛之證(比如肝腎陰虛),必須使用大量的滋陰之藥來治療。這樣治療的結果是,如果病人的腸胃功能健全,當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反之,如果病人腸胃功能虛弱,還給予大量的滋陰藥,那就會出現虛不受補的情況,甚至發展為正虛邪實--補之不可,攻之亦不可的窘境。
事實上,病人的病情會變成正虛邪實的狀況,很多時候都是醫家誤治造成的,因為主觀臆測辨證、治病,所以一再延誤病情,給予的藥物不但幫不上患者,還進一步消耗了患者自身的津液,因此原本還可治癒的病人,慢慢地變成了補亦不可、攻亦不可的窘境,這種醫案在溫病家中特別的多。
那臨床如何辨別虛實呢?仲景最常用的方式就是診脈,他說:「夫脈當取太過、不及」,意思是說當我們把脈的時候,最主要的就是要注意脈象力量的強弱。如果脈力強、按之充實,那就可以放心地該發汗的發汗、該攻下的攻下;反之,如果脈力弱、按之空虛,就要很小心,必須適時補充津液。換句話說,仲景把脈不像後世醫家的脈學,多屬於主觀臆測,任憑醫家自行想像,搞得神神秘秘的。他是很務實地依據診脈,判斷病人津液的虛實,然後決定治療細節。
舉例來說,同樣是流行性感冒,有發燒、怕冷、身體四肢作痛、皮膚乾燥的症狀,津液充足的人會表現出脈浮緊的麻黃湯證而用麻黃湯治療;津液虛弱的人則會表現出脈微細的麻黃附子甘草湯證而用麻黃附子甘草湯治療。由方劑中藥物的組成與劑量,實際反映出病人當時的津液狀況,不是憑主觀臆測去建構出來的。
如果再仔細推演,我們也可以發現,同一種病因,在津液充足的人身上發病,會表現出陽證;反之,在津液不足的人身上發病,則會表現出陰證。因此,這也是當仲景把到虛弱明顯的脈象時,總是會特別謹慎小心的緣故。
總之,在辨證時,我們之所以要辨出虛實的目的,最主要的意義就是要知道病人體內津液的實際狀況,知道之後我們才能夠決定合適的治療手段,而不會在用藥治病的過程中,治病不成反而傷害了病人,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面。
六、寒熱:不對等的辨證地位
很多人都以為惡寒與發熱在辨證中是平等看待的,實際上在臨床中並不是對等的,而是發熱佔據了辨證中的主導地位,傷寒論說:「病有發熱惡寒者,發於陽也;無熱惡寒者,發於陰也」,所以說只要有發熱症狀者都屬於陽證,這是為何?因為一般來說生病之後能夠發燒的病人,其體內的津液都不偏虛,以現代醫學的語言來說,就是免疫功能正常,具有一定的抗病能力。
病人出現發燒,雖然看似嚴重,但在經方醫學的臨床辨證中卻提供了決定性的證據,如前所說,只要發燒就是陽證,在發熱性流行性疾病尤其是如此,我們可以根據發燒配合病人的其他症狀,輕易判斷出病人的病位與在六經辨證的實際階段。以新冠肺炎常見症狀為例:
(一)太陽病部分:
發燒+怕冷=太陽病
發燒+筋骨痠痛=太陽病
(二)少陽病部分:
發燒+喉嚨痛=少陽病
發燒+噁心嘔吐=少陽病
發燒+食慾不好=少陽病
發燒+味覺或嗅覺喪失=少陽病
(三)陽明病部分:
發燒+口乾舌燥=陽明病
發燒+呼氣熱=陽明病
發燒+抽搐=陽明病
發燒+意識不清、神昏=陽明病
有沒有例外?有,但不常見。通常津液虛弱的病人在得病時一般是無熱惡寒的,即便是表證亦是如此,除了一個例外,就是體內有水飲積聚卻只是單純發汗的時候,所以在傷寒論少陰病篇說:「少陰病,始得之,反發熱,脈沉者,麻黃附子細辛湯主之。」這則條文是有省文的,我們可以根據「反」字得知,全文意思是說,一開始得了怕冷、骨頭痠痛、睏倦想睡覺、脈細而且力量微弱的少陰病之後,給予麻黃附子甘草湯治療,照理說病應該好了,可是反而出現了發燒,並且脈象比原先更沉,金匱說:「脈得諸沉者,當責有水」,說明當初病人得病之前,體內已經有水飲積聚,如今只是單純發汗,激動了裡飲,才有如此變證,所以改用解表同時去飲的麻黃附子細辛湯;甘草不利除飲,故去之,加入細辛幫助麻黃逐飲之力。
因為現代人營養很好,除非是長期生病的慢性病患者,特別是代謝性疾病的患者,身體津液一直處於虧虛狀態,否則得病之初不容易是陰證,絕大多數都是陽證,因為身體津液充足,所以得病之後變化多端,這也表現在傷寒論陽病的篇幅上,特別是太陽病篇,分成了上中下三個章節,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太陽病篇的正治條文並不多,很多的內容其實是太陽病治得不法或錯誤治療之後造成疾病變化的相應處理。
在陽證之中,最危急的階段是少陽陽明合病的時候:發高燒持續不退,脈又微細無力,病人甚至出現昏迷的狀況,這也是溫病家最不會處理的部分,基本上這種病情給溫病家治,在筆者看過的醫案中,幾乎都是九死一生,為什麼呢?因為觀念上的錯誤,當溫病家見到如此病情,首先考慮的是恢復病人的津液,恢復津液有錯嗎?沒錯,但溫病家的治療手段錯了,他們喜歡用比如生地、麥冬、白芍之類的滋陰藥來恢復津液,但這類滋陰藥物進入患者體內時往往妨礙了原本已經虛弱的消化系統運作,讓消化系統變得更加虛弱,因此無法消化吸收,導致津液更加匱乏,最終患者津液耗盡而亡。
經方家則不是如此處理,因為深知津液來源是依靠消化系統的正常運化,所以縱使患者發高燒,依舊給予的是健胃生津藥,如甘草、生薑、大棗,尤其人參更是重中之重,人參在經方中是大補津液的要藥而非後世醫家所以為的補氣藥,因此在面對這樣持續高燒不退、脈微細弱的病人時,經方家有方法可以挽回,但也只有這一個方法,就是給予小柴胡湯加生石膏,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不過話說回頭,當初剛發燒之時,如果能正確辨證,及時給藥治療,斷然不會發生如此危急的窘況,所以從醫者只有選對可靠的辨證方法,同時不斷地去深化它、熟悉它,才能避免貽誤患者病情而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