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氣與陰液是主流中醫治病立論的基礎,相信大部分的同道都認為陽氣與陰液是真有其事;在學習《傷寒論》時,也習慣用陽氣與陰液來理解條文內涵,筆者以前也是如此。後來筆者有幸學習了中國百年百名中醫臨床家 胡希恕老先生所講解的《傷寒論》,胡老說《傷寒論》中所提到的「陽」,指的就是「津液」,比如在第27條:「太陽病,發熱惡寒,熱多寒少,脈微弱者,此無陽也,不可發汗,宜桂枝二越婢一湯」,這裡的「無陽」,就是「無津液」;起初筆者因為深受學校教育影響,所以很難接受這種說法,畢竟根據學校教育所教導的「陽」,其實就是「熱」的觀念,後來隨著學習胡老經方的時間越長,加上臨床的驗證,筆者發現胡老的說法是對的,是符合臨床實際的。由於對陽氣與陰液的正確理解,攸關到能否正確認識《傷寒論》,乃至於後來溫病的發展,所以筆者就來談談陽氣與陰液的具體實質是什麼。
陽氣與陰液是中醫學習者在學習之初就會認識到的概念,它們也貫穿了以後的所有學習內容,因此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名詞,但是這個概念並不是源自經方家醫學,而是來自於醫經家醫學,也就是《黃帝內經》、《難經》這一個流派的中醫。在中國古代漢朝的時候,並非只有醫經家這一個醫學流派,而是存在著兩個主要醫學的流派--經方家與醫經家,但隨著歷史時間的推進,因為經方家注重臨床而不善於說理,慢慢就被喜歡高談闊論的醫經家所掩蓋了,造成後世醫家認為以《黃帝內經》為代表的醫經家是中醫之始源,其實這種觀點是錯誤的。關於兩個醫學流派存在的紀錄記載在《漢書‧藝文志‧方技略》中,有興趣的同道可以自行參閱。
根據《中醫基礎學》(啟業出版社)的定義:「氣是運動著的精微物質,主要有推動、溫煦作用,性質屬陽,所以稱之為陽氣;陰液則包括血和津液,血與現代所稱的血液基本上是同義的,而津液則是體內一切正常水液的總稱,因為血與津液都屬於液體,性質屬於陰,所以稱之為陰液。」這是承襲醫經家流派的中醫(也是目前的主流中醫)的觀點以現代語言給予陽氣與陰液的定義,看起來似乎十分有道理,但卻跟現代醫學的生理學研究與實際臨床的治療是不相符合的。
比如,在定義中所謂氣具有的推動作用,推動了血液的運行,現代生理學早已經證明了血液循環是心臟收縮與動靜脈血管共同協作的結果;所謂氣的溫煦作用,根據普通生物學可以知道,所有能量變化的最終型態是以熱能的形式存在,而且以生物而言,約有六成的生物能會被轉化成熱能,這些熱能會被血液吸收,之後藉著血液循環將熱能分布到全身各處,同時藉由血管的收縮、毛孔的閉合來減少體熱過度散失,或是藉由汗水與尿液排出過多的體熱,體溫的調節是人體生理代謝非常重要的工作之一,這跟陽氣定義中所描述的內涵完全不同。再比如津液,我們知道這是血液進入細胞組織中的除了紅血球以外的成分,又稱組織液,它並非獨立於血液之外。因此,所謂的陽氣與陰液是否真實存在是大有問題的。
再用臨床的角度來看,比如說一個因為車禍受傷大量出血的傷者,如果不給予及時止血,乃至輸血,由於血液大量的流失,很快地我們會發現他的體溫開始下降,四肢逐漸冰冷,脈象也越來越微弱,這不就是醫經家中醫所稱的「亡陽」嗎?那這到底算是亡失陰液呢?還是亡失陽氣呢?
再比如,我們常說「大汗亡陽」,傳統的理解是指病人過度發汗之後,就會造成陽氣亡失,病人因為陽氣虛弱,所以辨證為「陽虛證」,要用四逆湯之類的乾薑附子劑來「溫陽救逆」。需特別說明的是,這裡的「陽虛證」並不是八綱辨證中的陽虛證;若是以八綱辨證來說,醫經家所謂的「陽虛證」,在八綱辨證中屬於「陰虛證」或是「陰寒虛證」,也就是這樣的患者在八綱辨證中是陰證、是寒證、是虛證,而且這裡的虛不是陽氣虛,而是津液虛。在八綱辨證中,津液指的就是現代所稱的血液,它並沒有陽氣或是陰液的概念,它只是對臨床患者表現的直觀描述。
回到「大汗亡陽」,我們都知道汗水來自於血液,所以汗水短時間大量排出之後,血液容量會迅速減少,所以可算是「亡失陰液」了;血液容量不足之後,身體為了自保,會將剩下不多的血液優先提供給重要的器官使用,比如心臟,以維持生命機能的運作,所以會犧牲身體表淺與末梢的供血,因此患者的體表與末梢的溫度會就下降,血管會變細,脈動會變弱,出現「四肢厥逆」這種現象,這又回到先前所說的「亡陽」狀態。那這到底算是亡陰?還是亡陽呢?
古代醫經家中醫沒有辦法解釋這種情況,只能藉用當時普遍流行的哲學思想--陰陽五行來理解,於是他們說陰液與陽氣其實不是各自獨立的個體,它們是彼此互相關聯的,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稱之為「陰陽互根」。這樣的說法似乎完美解釋了上面所討論的臨床案例。可是這在邏輯上依舊存在很大的漏洞,倘若陽氣的根就是陰液,陰液的根就是陽氣,這不就表示陽氣與陰液是同一種東西嗎?既然是同一種東西,又何必要給兩個不同的名稱呢?
所以說穿了,所謂的陽氣與陰液,不過是人體血液與血液循環不同的作用表現罷了。因此,我們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亡失陰液與亡失陽氣在根本上是同一件事,「亡失陰液」是身體血液實際流失,而「亡失陽氣」是血液流失之後,體溫下降的外在表現。換句話說,根本沒有陽氣與陰液這兩種東西,有的只是血液,所謂的亡陽或是亡陰,所亡失的都是血液。在《傷寒論》的習慣中,將血液稱之為津液,雖然用字相同,但其內涵不同於醫經家的津液概念。
或許會有同道質疑,亡陰與亡陽明明在症狀的表現上根本就不同,亡陰的患者都是出現高燒、汗出淋漓的狀態,亡陽的患者則是十分怕冷而且一點汗也不出。此外,這兩者在治療上也不一樣,亡陰患者是用地黃、麥冬等滋陰藥來回復陰液,乃至用芒硝、大黃等承氣類方來急下存陰;亡陽患者則是如同上述所說是用乾薑、附子等四逆類方來回陽救逆,這怎麼能說亡陰與亡陽都是亡失津液呢?
要解釋這一點,我們就必須先了解八綱辨證中陽證與陰證的意義與臨床表現。所謂的陽證,簡單說就是人體在患病之後,身體的代謝機能亢進,比如發燒就是一種免疫反應亢進的外在表現;相反的,陰證則是患病之後,身體的代謝機能衰弱,比如患者平時消化系統功能就不好,容易腹瀉,得病之後,腹瀉變得更加厲害,而且整個人更加怕冷。
了解了陽證與陰證的意義與臨床表現之後,我們可以得知亡陰只會發生在陽證的病人身上,而不可能發生在陰證的病人身上;相同的,亡陽只會發生在陰證的病人身上,而不可能發生在陽證的病人身上。因為陽證的患者本身是機能亢進,所以消化系統的功能也是正常的,乃至於是亢進的,因此津液的生成是完全沒有問題,出問題的是身體對於津液消耗太過度了,導致津液不足,所以造成了有熱象的亡失津液的「亡陰」;陰證的患者則是機能衰弱,消化系統的功能是虛弱的,所生成的津液本身就不足以提供身體正常代謝所需,所以就會出現有寒象的津液不足的「亡陽」。這就是為什麼亡陰與亡陽,雖然實際上都是亡失津液,但在症狀表現上卻是一寒一熱的原因。
既然兩者都是亡失津液,所以認為亡陽是亡失陽氣、亡陰是亡失陰液,這本身就是對於疾病實際情況的錯誤認識。這種認識的錯誤對之後所發展出來的治療方向的說法也是錯誤的,比如我們常說四逆湯是回陽救逆,用附子能夠恢復陽氣,但實際的情況卻是用四逆湯來恢復津液,恢復血液容量,其中甘草乾薑湯是仲景在陰證中用來恢復津液的重要手段,而附子的作用就是西醫所謂的強心作用,用來加強心臟的收縮力量。當出現四肢厥逆的病人,服了四逆湯之後,他的血液容量會恢復,再加上心臟收縮的力量增強,四肢末梢循環也就會恢復,因此「四逆」的現象就會跟著消失。如果沒有恢復血液容量,只是用附子增強心臟的收縮力量,附子是沒有辦法「溫陽」的,所以古人才會有「附子無乾薑不熱」的說法,因此扶陽火神派認為附子可以溫陽的說法也是錯誤的。
從幾則《傷寒論》的條文中,我們也可以看出「溫陽」這個說法的錯誤:
(59)大下之後,復發汗,小便不利者,亡津液故也,勿治之,得小便利,必自愈。
(60)下之後,復發汗,必振寒,脈微細。所以然者,以內外俱虛故也。
(61)下之後,復發汗,晝日煩躁,不得眠,夜而安靜,不嘔,不渴,無表證,脈沉微,身無大熱者,乾薑附子湯主之。
從第60條,我們可以推知,患者被誤治後亡失了陽氣(振寒、脈微細);結合第59條,我們得知亡失陽氣的原因是(亡失津液);小便恢復正常,則是身體津液恢復的指標;再結合第61條的處方,乾薑附子湯,即扶陽火神派所謂的溫陽劑,同樣證明了所謂的亡陽,其實就是亡失津液。
再看:
(91)傷寒,醫下之,續得下利清穀不止,身疼痛者,急當救裏;後身疼痛,圊便自調者,急當救表。救裏,宜四逆湯;救表,宜桂枝湯。
這很可能本來是少陰病(表陰證)因為誤下之後,造成病人出現下利不止的太陰病(裡陰證);雖然患者表證依然存在(身疼痛),但下利不止會造成體內津液嚴重虧虛,所以急當救裡,用四逆湯的目的很明顯是恢復津液--恢復血容液量與血液循環;之後,如果大便正常了(表示津液已經恢復),身疼痛還在,就給桂枝湯治表證。
再看:
(92)病發熱頭痛,脈反沉,若不差,身體疼痛,當救其裏,宜四逆湯。
這一條稍微難一點,因為仲景有省文的緣故,這是說原本是少陰病兼有水飲(發熱,脈反沉),然後醫家給了麻黃附子細辛湯,可是病沒有好,還是有身疼痛的問題,也就是還有表證,這時候就不能再治表,應當先恢復患者本身的津液,可以考慮給四逆湯之類的方劑來恢復津液。
前面說過只有陽證才有可能「亡陰」,也就是熱病容易傷陰液,而臨床上我們絕大多數時間所接觸的患者都屬於陽證(因為與陽證相比,陰證容易死亡,所以能夠活著、找醫者看病的,當然陽證佔絕大多數),於是這種觀念到了金元四大家的朱丹溪身上,就總結出「陽常有餘,陰常不足」的偏頗概念,治病開始喜用滋陰,之後連續影響了明朝的溫補學派與清朝的溫病派。明朝溫補學派對於患者的傷害還算不大,畢竟用溫補藥時多數情況不會是在發燒的時候,但是清朝溫病家在發燒的時候,就急著用滋陰藥,因此害死了不少病人。他們堅信「溫邪最傷人陰液」,於是就想當然爾的在病人熱病之初,一旦診到脈象偏虛弱,就想到傷陰而加入滋陰藥。底下二則醫案就可以看出這個陋習:
第一則是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溫熱門‧席案》的初診:
席姓。脈左數、右緩弱,陽根未固,陰液漸涸,舌赤微渴,喘促、自利、溲數,哺刻自熱神煩,囈語。
夫溫邪久伏少陰,古人立法,全以育陰祛熱(筆者按:發燒與否,跟病邪無關;若滋陰能清熱,又何必設清熱藥?),但今見證,陰分固有伏邪,真陽亦不肯納,議仿劉河間濁藥輕投,不為上焦熱阻,下焦根蒂自立,冀其煩躁熱蒸漸緩。
熟地炭、茯苓、淡蓯蓉、遠志炭、川石斛、五味子。
筆者先稍微解釋一下這個患者的病情。這個患者姓席,脈象是左脈數、右脈緩弱,舌象是紅色的,輕微口渴,同時還有呼吸急促、拉肚子、頻尿。到了下午的時候會發燒、人感到煩躁,胡亂說話。
如果以八綱辨證來說,很明顯這是一個裡熱證兼有津液虛的情況;若是以六經辨證來說,這是少陽陽明合病。因此處方必須以清熱為主,但是仔細讀讀葉天士對於此病人的治療想法,他僅憑右脈緩弱、溲數、自利,就辨證是「陽根未固,陰液漸涸」。面對一位會發燒的病人,處方中竟然完全看不到一味清熱藥,甚至還用上五味子這種在熱病中俗稱會「歛邪」的收濇藥,全然不在乎他所看到的熱象,完全是憑著想像在治療疾病,十分荒唐;然而他號稱溫病四大家之一,左右著中醫數百年來治熱病的思維。這則醫案根據後面的紀錄,這位席姓患者最後的結果是「此病恐不治」。
第二則是清末蘇州名醫的醫案《七家診治伏邪方案》,醫案中的七位名醫與葉天士相比,荒謬程度亦不惶多讓,這裡筆者只節選初診部分。
十月初六日,高紫垣擬。少陰不足、陽明有餘,外感溫邪,遂致間日熱發,神蒙糊語,嗜臥口渴亟飲,溲遺,形如瘴瘧,診脈右寸浮數而弦,左寸關弦數而細,舌苔中黃邊白,擬滋清為方。
乾葛、乾霍斛、知母、麥冬、象貝、鱉甲、連翹、熟石膏、陳皮、竹茹、青蒿、乾石菖蒲。
筆者以六經辨證來稍微分析這位患者的病情:「少陰不足、陽明有餘,外感溫邪」,這是高醫師的診斷,筆者不予討論。
「間日發熱」,類似寒熱往來現象,有少陽病見證,《傷寒論》有言:「太陽病,十日已去,脈浮細而嗜臥者,外已解也」,所以可以肯定表證已解。
「神蒙糊語,嗜臥,口渴亟飲,溲遺」,神昏譫語、嗜臥、小便不禁,說明裡熱很盛已經影響到腦部,這種狀況只出現在陽明病,屬於陽明裡熱證而且有轉向陽明裡實證的傾向;口渴欲飲,說明裡熱傷津。
「脈右寸浮數而弦,左寸關弦數而細」,脈是一個主觀的東西,但是基本上可以得知脈是浮弦細數;因為病人沒有惡寒的症狀,所以這裡的「浮」不是表證而是裡熱;「數」同樣說明是熱;「弦」是少陽脈,也可能是水飲;「細」說明津液不足。
「舌苔中黃邊白」,舌苔說明有裡熱。
所以綜合以上來看,患者屬於少陽陽明合病,如果是筆者用藥會給予小柴胡湯加生石膏,其中柴胡需用至24克,生石膏至少要45克。而這位高醫師一看到熱病,就想到「溫邪傷陰」,於是石斛、麥冬、鱉甲等滋陰藥就投下去了,即使用了石膏,卻是熟石膏,很難想像是當世的名醫,卻不知道生石膏才有解熱作用;既然知道病人是裡熱證,卻僅僅因為病人出現「神蒙糊語」而不去仔細分析造成的原因,就用上石菖蒲這種熱藥來開竅?所以這位高醫師同葉天士一樣,犯上了依憑想像在治療疾病的壞習慣。
綜合以上所說,《中醫基礎學》關於陽氣與陰液的說法是錯誤的,《黃帝內經》醫經家的說法也是錯誤的(當然《中醫基礎學》、《內經》中,不合臨床實際的錯誤,不只如此,還有很多、很多),這種錯誤的觀念盛行在古代科學技術不發達的情況下是情有可原的,然而現代的醫學研究已經證實了這是錯誤的,我們的中醫教育卻還是把它當作中醫的立基之本,我們大多數的臨床中醫師也一直以這種錯誤的觀念來解釋疾病、教育患者,這種情況實在令人感嘆!也無怪乎中醫會被許多西醫師與現代醫學的支持者嗤之以鼻,胡老說現在中醫最大的問題就是把現象當本質,如果我們連現象還是本質都分不清楚了,治病又怎麼可能會有療效呢?再者,如果我們不願把錯誤的觀念徹底捨棄,又如何能吸收現代醫學的研究成果呢?
其實,以筆者具有理工背景的眼光來說,中醫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並不是《黃帝內經》、《難經》、臟腑學說、氣化理論…等等那些高深莫測又似是而非的東西,而是最簡單質樸的八綱辨證、《傷寒論》六經辨證,以及經方方證,這些都是現代醫學至今還沒有發現到的領域,同時這些內容也是最容易與現代醫學相結合的。就以新冠肺炎的急重症來說,以經方醫學觀點來看,它無非就只是一個發燒作喘的毛病而已,只要能讓患者退燒,呼吸喘促、血氧不足的情況也就會改善了,所以筆者可以很大膽的說:「只要能夠處理發燒就能夠治療新冠肺炎」。放眼整個中醫歷史,誰最會治發燒呢?當然是醫聖張仲景先師。若是以宏觀的角度來看整本《傷寒論》,它通篇不就只討論一個問題:「病人發燒了,要如何退燒?」而已嗎?如果我們沒有把握中醫真正有用、有療效的內容,只是學醫經家那般高談闊論、天馬行空的幻想,有一天沒了全民健保的支持,就算中醫的發展有了法源,但中醫的衰微也只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罷了!